“没想到,你居然真的懂。”
一句简单的话,却将主体、定位这关键要素给讲了出来,对于皇帝这种“专家”而言,可谓深刻到了一定的层次。
王爷端着酒杯,矜持地笑笑;
我不是真的懂,但我会背。
“可惜了,你的这一套东西,只适合晋东,在其他地方,是推广不起来的。”
“是,占了一片白地起家的便宜。”
“对,谁都清楚,把地犁一遍,再重新栽种庄稼其实最为干脆省事,去他**治大国如烹小鲜,去他**窗户纸缝补匠。
都知道小打小闹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的改革,刚进入正轨,也是靠着这次东巡,到你这里来借一波春风才能真的推下去,说实话,是取了巧了。”
“太客气了。”
“但你这里,也是有问题的。”皇帝很郑重地说道,“你的标户制,确实是弥合了你手下族群复杂的矛盾,也确保了在这一时期你能拥有充足的武力和对四方接纳吸收的能力。
但标户制又能存续多久?
要是一直是四战之地,也就罢了。
现如今,雪原暂时是不成气候了,日后再将楚国打崩后,一旦四方没有再可以威胁你的强敌,你这个标户制马上就会自我糜烂掉。
现如今的这些燕人、晋人、楚人、野人、蛮人,他们能忠诚于你,跟随着你南征北战,悍不畏死,可一旦承平下去,他们的下一代,
必然会沦为只知道啃食这铁庄稼的废物!
而后,
成为你王府的……沉重负担。”
郑凡又喝了一口酒,平西王府的军事制度,是自己和瞎子共同从八旗制那里改过来的,也确实适合当下晋东的环境与局面。
姬老六的预言,其实很准确,因为在另一个时空里,满清入关后,曾经人数虽少但战力卓著的八旗铁骑没多久就腐化成了一群遛鸟斗蛐蛐的废物,与此同时,清廷每年都得为他们负担极重的财政包袱。
皇帝看着郑凡,
问道;
“你觉得我说得不对?”
“你是真的懂。”
“呵呵呵。”皇帝满足地笑了。
郑凡开口道:“一时之法,以适应一时之势,势如水,水无常形,法亦无常形。”
皇帝点点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变法革新,是吧?”
不等王爷再开口,
皇帝拍了一把大腿,
道;
“但问题就又来了,父皇马踏门阀,用的是镇北军,率军的是李梁亭,镇北军乃北封郡与荒漠之军,李家虽然一度被称为当年大燕门阀之最,但你我都清楚,李家,其实不算门阀。
也正因为有这一支镇北军,马踏门阀才能成为可能。
靖南王为何要自灭满门,为何马踏门阀之举父皇不以靖南军为先?
因为当时大燕,朝堂、地方,乃至军中,唯一不受门阀桎梏的,只有镇北军了。
都知道大燕想要彻底干趴蛮族,想要一统诸夏,需要集权,可问题是,集谁的权?
用他们的刀,来割他们自己的肉么?
变法革新为何难?
谁又能坐在椅子上的同时,再将椅子翻个个儿呢?
就比如这晋东之局,
要是哪一天,咱俩真的做成了。
你姓郑的还在,以你姓郑的威望,倒是有可能在最后再改一改,变一变;
你儿子呢?
你儿子能变么?
这些标户,拥护你儿子继任你的王位,是他们撑着你儿子在王位上坐稳的,又怎可能再削他们的肉?
到头来,
又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喽。”
郑凡沉默了。
很多时候,作为这个世上的外来者,总是有一种……清高。
总觉得自己看透了一切,也高于一切,但实则,每个时代里,都会有那么一些人,他们的目光,可以穿透时代的局限,看得更高和更远的。
就比如,姬老六。
皇帝吃了口肉,从皇后手里接过了帕子,擦了擦嘴:
“所以,想明白了这些,我就什么都放下了。
老子又不能长生不老,
这世上又不可能有真正的万世之法,
日月更替,四季流转,
到头来,还是那句话,儿孙自有儿孙福。”
皇帝伸手,搭在了王爷的肩膀上,
“咱哥俩这一代,先图一个诸夏一统,剩下的,后辈们自己玩儿去。”
这是皇帝在剖析自己的心迹;
这些话,在信里,不适合说,只有当面讲出,才能显真诚。
毕竟,这也是一种约定。
忌惮与反忌惮,
朝廷和地方,
种种矛盾,都可以搁置下去,留给后辈吧。
他们俩,
只需要在这辈子,尽情地玩耍。
身为天子,话讲到这一步,真的是难能可贵了。
“呵。”
郑凡笑了笑,
道:
“姬老六。”
“哎。”
“我也说句心里话吧,我郑凡,自始至终,都不觉得自己欠你什么。”
“你放屁!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年出征时带的棺材和你王府下面,埋着的是什么。”
二人最早相见于荒漠,镇北侯府门前,沙拓阙石叩门,被包围时,突围直冲六皇子马车,郑凡“舍命”相救。
“老子一开始就觉得奇怪了,怎么的,你这卧龙凤雏,这般人才,命怎么也能这般好,还能正好救了咱?
也不是老子故意调查你,还是这几年,你根基深厚了,也不藏着掖着了,你王府下面那口棺材的事,传闻本就不少。
再联想到当年诈尸而走的左谷蠡王尸体,可不就对上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