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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84

相田义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去,天迩岐志仿佛对他话里的讽刺之意充耳不闻,笑着点了点头。

水池边小荷初放,蜻蜓落在荷叶上,转瞬飞上蓝天,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迩岐志慢悠悠走下游廊,穿过花园向本殿走去,突然瞥见大宅前的木阶上坐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

“——嗯?”

他开始没注意,但走了几步,突然又猝然驻足。

那孩子留头,穿着黑色和服,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水池,稚嫩的面孔上有着和年龄极为不相称的沉静。他胸前垂着一段红绳挂坠,因为身量太小又坐着的缘故,坠子一直垂到了膝盖上。

那赫然是一块灰白色的碎片。

“……”

天迩岐志眯起眼睛,仔仔细细看着那孩子的脸,似乎想从五官中找出和记忆重叠的光影。

然而那孩子只一动不动地坐着,似乎对外界的一切都十分疏离,半晌他才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抬起头,迎着天迩岐志的目光回视而去。

那一瞬间蝉鸣远去,周遭化作浓稠的静寂。

新年夜的钟声伴随烟花响起,光芒将黑暗深处瞬间映亮,随即湮没于无边的长夜中。

天迩岐志走上前,笑着用汉语道:

“你好,又见面了,讲师君。”

那孩子漠然地看着他,眼珠如同万丈死水的深潭。

半晌他才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站起来,转身踩着木阶,走进了大屋。

天迩岐志怔忪片刻,嘴边那惯常的漫不经心的笑意消失了。

半晌他摇了摇头,举步走上台阶。

外面阳光灿烂,大屋却昏暗而阴沉。四面窗户都用暗色的窗纸贴住了,空气中飘浮着终年煎药留下的气味,丝丝缕缕萦绕不去,仿佛连墙壁和地板上都深深渗进了某种发霉的、疾病的气息。

两个小童守在内间门外,见天迩岐志来了,深深鞠躬后拉开纸门。

内室里药味更浓重,只见一个赢弱不堪的老人歪在病榻上,相田义跪在旁边,深深地垂着头。

那个小孩面无表情地跪坐在屋角,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从他那个角度应该可以看到天迩岐志进来了,然而却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

“天迩也来了,那么便说正事吧。”

天迩岐志走到相田义身边,同样跪坐下来,欠了欠身道:“掌门大人。”

掌门布满皱纹的嘴角无力地扯了扯。

“密宗门近几年来日益昌盛,而我渐渐时日无多,很想在临去之前将身后的事务交托给可信的人。思来想去,你二人都是我的弟子,不论决定是谁,都对另外一个不公平。”

掌门顿了顿,嘶哑地咳了几声。

早年首屈一指的阴阳术士,已经被多年的疾病掏空了身体。他的脸色青灰,老态毕露,浑浊的眼睛半阖半睁,身体仿佛只剩一层皮挂在骨架上。

天迩岐志垂下眼睛,余光瞥了屋角的孩子一眼。

掌门的身体,是从六年前,炼制阴阳两面魂时开始衰败的。年轻人死去的那个冬天,掌门使用了很多禁术来突破阴阳两界的天堑,后来又用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来占卜返生之魂落在何方,从那时起,便江河日下,无力回天了。

这也许就是代价吧,天迩岐志想。

从第一张牌倒下起,一切便接连坍塌,所有因果都走向那个最坏的结局,直至再无挽回的余地。

“掌门并无大碍的,只要稍作休养,一定还能……”

掌门摆了摆手,相田义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考虑良久,决定还是将选择的权利交给八咫镜。”掌门顿了顿,道:“兰玉,过来。”

那孩子起身走上前,向病榻欠了欠身以示行礼,然后重新跪下,默不作声。

“他叫颜兰玉,是四柱八字、阴阳双魂都符合八咫镜心的人,我欲将他留给下一任掌门为小姓。”

掌门又咳了几声,嘶哑道:“兰玉……你便从选择一个来侍奉吧。”

相田义完全没想到是这个走向,面孔瞬间几乎变色,但紧接着又压制住了。

连天迩岐志都倍觉意外,不由微微挑起了眉毛。

房间内昏暗微凉,窗外传来模糊的蝉鸣。屋角的熏香散发出袅袅白烟,而在门帘后的茶水房,煎药咕嘟的声音轻微传来,带着挥之不去的苦涩腥咸。

颜兰玉的侧脸十分静默,只垂眸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

他的指尖几乎是透明的,昏暗中仿佛泛着难以辨认的、非常细微的光泽。

所有人都没说话,一时间空气仿佛静止,窒息的沉默如潮水般淹没了每一个人。

颜兰玉的身体动了动,却是略微偏移了一下,向天迩岐志的方向俯下身体:

“我选择侍奉这位大人。”

仿佛定时|炸弹计时归零,刹那间相田义勃然变色,猛地起身:“等等!我不能接受——”

然而掌门衰老的声音却在此时响起,隐隐**威胁:“相田。”

“……”相田义剧烈喘息,半晌才好不容易平复了不断起伏的胸膛,咬着牙硬生生逼自己坐下。

颜兰玉那句话出口时,天迩岐志一开始也有些诧异,但转瞬间意外便化作了饶有兴致。

他上下打量着颜兰玉,仿佛初次认识他一般,连眉梢眼角最细微的表情都不放过;然而颜兰玉的脸上什么神色都没有,他望着空气中漂浮不定的微尘,半晌闭上了眼睛。

掌门缓缓道:“既然是八咫镜的选择,那也只好如此了。——天迩。”

天迩岐志低头:“是。”

“待我走后,便由你接任密宗的掌门吧。”

平安时期的大屋外还是阳光灿烂,草长莺飞。初夏和煦的微风穿过枝梢,阳光映在青石台阶上,投下了斑驳的树影。

天迩岐志跨过高高的门槛,眯起眼睛对太阳看了片刻,突然毫无预兆地回头:“等等——”

他微笑看向背后,说:“你还欠我一份新年礼物呢,讲师君。”

在他身后,颜兰玉站在门槛里,正准备关上桐木门。

屋里光线非常昏暗,他的脸在光影交界中有些明昧不清。天迩岐志就这么静静地、微笑地看着他,仿佛过了很久很久,连蝉鸣都远去成了模糊的背景。

“我叫颜荆,”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开口道,声音非常平淡。

“荆棘的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