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是荣府姑老爷,贾敬大寿,自也有送礼,另备了一份,独给宝玉,随礼送来还有两封书信,一给黛玉,一给贾政。</p>
碧纱橱中,黛玉看了信,对宝玉道,“上回,给父亲去信,说我身子大好了,提了一句,是二哥哥请了张太医来。张太医给父亲诊脉,拿的又是大老爷的荐信。再上次,我来贾府前,也是大老爷给父亲书信,要立约。</p>
这几件事一串,父亲怕是猜到,张太医和大老爷背后,都是二哥哥的主意。”</p>
宝玉沉吟,道,“还不止呢。”于是对黛玉细说了封绝贾雨村复职之事,也是假托贾赦之手,林如海怕也是猜到了。</p>
黛玉看似闺阁弱质,但目无余尘之下,些许俗事,既然从不入眼,又何来惊心。黛玉抽离了看此事,反倒一语点到要紧处,“此事不在行事险恶,而在见了二哥哥真章,性情显露无遗。对此,父亲又是何等观感,这是唯一要紧。</p>
父亲既猜到,却不与二哥哥说破,想来也是尊重二哥哥的主意,是期许、首肯二哥哥的。只是不知二哥哥要何时走到台前,因而不知何时与二哥哥说破到何等地步。”</p>
王夫人的丫鬟来回,说太太请宝二爷去太太处用晚饭,老太太那里,已经替二爷回了。宝玉到王夫人处,却是贾政要他来一起用饭。席间,贾政不过问些与姐妹相处的事,待听到对黛玉最亲厚,才止了话头。</p>
宝玉见贾政,迟迟不问学业的事,知道他是怕问了又糟心,若是因此训斥自己,岂不枉费了让自己过来一起用饭的苦心,慈父的形象、父子亲厚的样子,岂不都成了泡影?</p>
按原来的命运,宝玉太弱,贾政就显得凶恶十分,如今宝玉够强,贾政不过是个不会做父亲的常人,一个中平之资、厚道、方正的二流读书人。</p>
宝玉心中一叹,主动就一些学业的问题,向贾政请教,贾政并无什么洞见,但也基础扎实,都能答上。宝玉前世虽然念的是体校,好歹接受过通识教育,此世勉强能考个进士,一番引论,破尽贾政老生常谈的正解,深了一层,还复正解。</p>
贾政又惊又喜,转念又疑,是不是老先生们事先教给宝玉,忍不住多加考较,宝玉竟是不假思索,对答如流。贾政考较得渐渐切入世道,宝玉所言虽有狂狷之嫌,放在往日,免不了训斥,但今日贾政听来,却也是自有所见,不离正道,而且为了避免言语渐渐尖锐,引发父子不快,贾政还主动停了考较。</p>
贾政近日受到连番冲击,一时对宝玉观感崩碎,竟有些不知该如何与宝玉言谈,无论如何,混账东西、孽畜之类,是万万说不出口了。贾政稍一定神,说起林如海给他的信,信中并无一语夸赞宝玉,但推重、期许之意,满篇都是,要宝玉给林如海多去信,多加请益。</p>
贾政又想起前日,贾敬在寿辰上的做派。贾敬和林如海,贾氏偌大国公府第,其实只有这样两个真进士,偏偏都对宝玉期许极深。贾政几乎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读书平平,因而看不出宝玉过人之处来,一时怔怔。</p>
不知不觉间,贾政在心中,拉开了和宝玉的距离,不再当做膝下的顽劣幼儿,有不像自己、不合期许的就看不过眼,动辄训斥;而是更像,一个出色的侄子或者学生,有像自己的、合自己期许的,自然赞许,有不合的,也多所优容,因为先入为主,已经认定无论自己观感如何,他本就是出色的。</p>
过后几日,贾政暂缓回京,和宝玉多有父子相得的情状,王夫人喜不自胜,赵姨娘骂了贾环两回,荣府上下人等,都瞧在眼里。</p>
贾敬为贾氏这三代以来,唯一本家进士。在四王八公一系,都卓有人望,在贾氏之中,更是积威甚深。贾敬让宁府总管,赖二,来请宝二爷过府一叙,赖二从心尖到毛孔,都是毕恭毕敬,全然不像对贾珍的意态。</p>
宝玉到宁府见了贾敬,贾敬诸事不提,只说焦大的事,宝玉做得好。贾敬又说起自己早年的事,早早中了进士,本想有一番作为,转眼却知,官场不是成事的地方。</p>
因而,就回来袭爵,自己做个守成之辈,待儿孙再图新篇,却又见,守得住荣华,却守不住事功,事功守不住,也教不出来,索性就眼不见为净,去修了道,以寄忧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