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看不见了对吧？”</p>
江停仿佛没听见般一动不动。</p>
“开枪吧，还是说你不敢随便扣下扳机，”闻劭喘息着笑起来：“是杀死我还是杀死姓严的，你不敢赌一把试试？”</p>
——我不敢么？江停想。</p>
记忆中子弹出膛那一下的震动穿过虚空，穿过血脉，勾动了意识深处某个越来越清晰的片段，十多年前熟悉的声响从耳畔响起——</p>
砰！</p>
叮当。</p>
砰！</p>
叮当。</p>
砰！</p>
……</p>
弹壳在脚边落了一地，江停摘下耳套，突然听见身后有人问：</p>
“你是这儿的学生？”</p>
江停回过头，空空荡荡的射击场门口，有个干瘦高挑的老人正逆着光，背手站在那里。</p>
“……是。”</p>
“七米十发九十七，成绩还可以。”</p>
“您过奖了……”</p>
“但是还差口气。”</p>
江停只当这是不知哪里跑来溜达的退休老头，微微一哂，也不反驳。</p>
“不服气？”老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战术射击首先是用心，其次是用脑，最后才是用眼。风速、距离、角度、心跳、呼吸，这些因素在狙击手的计算中必须达到完美统一，否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你扣动扳机时太注重用眼，但毕业后跟队出警，哪个目标会像静态靶一样定着不动任你打？”</p>
江停正收拾背包准备走人，闻言无奈地摇摇头：“可是基层规定已经改了，老人家，现在出警都不敢开枪了！”</p>
“警察不敢开枪，难道犯罪分子也不敢？”</p>
不知为何江停心中倏而一跳，下意识站住了。</p>
“总有些警种是要直面生死的，当你肩负警徽开枪时，法律条文与实际正义都在你扳机之下。”老人抬手指指左心，又点点太阳穴：“声音，手感，射击本能，感官测算……狙击手靠的不是啃教材或静态靶。年轻人，你还差点儿，回去多练练。”</p>
江停回过头，想说什么又怔住了。老人向他微微颔首，严肃瘦削的脸上倒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慈爱，然后转身背着手走出了射击场。</p>
那是很多年前公大校园的盛夏，大门外烈日白光，灿烂耀眼。</p>
岳广平挺拔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了那光辉而峥嵘的岁月里。</p>
“承认吧，江停。”闻劭遗憾地道，满头满脸和半边胸膛都已经被鲜血淋得透湿，但他眼底仍然闪烁着不可错认的恶意的怜悯：“你不敢。”</p>
就在这时严峫挥掌重重横打在紧钳自己咽喉的手臂上，左右双手反拧，喀嚓！闻劭没想到他那么悍，手肘发出清脆声音，顿时以一个可怕的角度弯折了！</p>
嘭地沉重闷响，严峫一脚把闻劭踹得飞退，不顾一切吼道：“江停！现在！！”</p>
闻劭踉跄数步站稳，眼底闪过凶色，拔腿踉跄向严峫扑来！</p>
风速，距离，声音，心跳，呼吸。</p>
江停虚弱的喘息一凝，风将这世上每一丝最细微的动静都送进他耳膜里。严峫的心跳，闻劭的喘息，衣料与空气摩擦的振动，泥土被脚底挤压的声响……声音将一切压成平面图，旋即在大脑深处旋转崛起，构建成立体投影。</p>
闻劭凌空扑向严峫。</p>
江停抬起枪口，冥冥中无数英魂从虚空中伸出手，与他共同扣下扳机——</p>
砰！！</p>
枪响贯彻山林，韩小梅脚步猛顿，惊愕抬头。</p>
顺着她的视线穿过重重草木与浓黑夜色，河滩边，子弹飞旋破空，穿过闻劭的咽喉，扬起一弧冲天血箭！</p>
剑拔弩张在此刻静止，短短须臾间，却像是一出漫长的悲剧轰然落幕。</p>
闻劭双膝跪地，摇晃数下却终于再也来不及，失去生机的尸体一头栽倒在地。</p>
他死了。</p>
如果仔细翻看尸体的话，就会发现子弹穿过喉管的位置与那自戕的村医完全相同，一丝一毫都不差。</p>
中缅两地，横跨万里，罪恶的纽带就此颓然断裂。</p>
这么多年来无数嚎哭的冤魂在这一刻超然解脱，升向天际。</p>
“……江停，”严峫失声道：“江停！”</p>
江停手一松，在枪落地的同时顺着后坐力向后仰倒。</p>
严峫踉踉跄跄冲上前，尖利的怒吼变了调：“江停！醒醒，看着我！看着我！！”</p>
“江队，严队——”</p>
“严队！”</p>
“他们在那！他们在那！！”</p>
远处河滩尽头，晃动的光点迅速靠近，那是搜救员在向这边狂奔。</p>
但严峫什么都看不见，也感觉不到。</p>
他怀里抱着自己的整个世界。</p>
“……”江停嘴唇一动，似乎说了两个字。严峫发着抖低下头，只听他又重复了一遍，说的是：“真好。”</p>
他指尖在严峫硬朗的侧脸上滑落，其实已经感觉不到什么了。</p>
真好。</p>
无数战友的身影出现在半空中，带着熟悉又喜悦的笑容，向他张开双臂。江停也微笑起来，举步走向那些欢声笑语与斑斑血泪交织、累累功勋与纷飞战火错落的岁月，最后一次转身回眸。</p>
严峫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身体，在一声声竭力大喊着什么。</p>
你还活着，江停想。</p>
这真的很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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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是江停的往事回忆与重获新生~周二再来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