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兰芽身处内宅，整日抚花弄草，十足过了一段悠闲时光。</p>
她并不知道在此期间，陆晟曾携陆子谦亲自上门赔罪，更不知陆晟竟自动“摒弃前嫌”，厚着脸皮开口替儿子求亲。</p>
陆晟老脸通红，含羞带愧地说：陆子谦为了帮傅兰芽脱困，曾集结了众多武林高手，千里迢迢远赴云南相帮，后在北元回京途中，儿子还不幸染了痢疾，险些病死。</p>
一待病好，儿子便在二老面前长跪不起，恳请父亲答应他上门求和，只说此生除了傅兰芽，他谁也不娶。</p>
陆晟被儿子逼得没法，这才舍了老脸，亲自登门致歉。</p>
引经据典说了一通，他只望傅冰看在儿子一片痴心的份上，莫记前嫌，应允了这门亲事。</p>
结果自然是陆家父子被傅冰盛怒之下扫地出门。</p>
傅兰芽在家中待了半月，未盼来平煜的半点消息。</p>
对平煜，她素来有信心，也很沉得住气，整日吃吃睡睡，调养了一段时日，倒将因路上颠簸染上的虚寒给去了病根儿。</p>
只是四处无人时，她时常将那三块坦儿珠取出，拼在一起放于桌上，托腮望着出神。</p>
想起王令当时所说的事，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p>
她心知右护法如今关在诏狱中，右护法身上那两块坦儿珠想必早已到了平煜手中，若是五块拼凑在一处，不知会呈现出一副什么样的图案。</p>
而此事……究竟该不该告诉父亲和哥哥？</p>
父亲对母亲的感情极深，万一陷入执念如何是好。</p>
她一时间举棋不定，直到数日后，两道圣旨从宫中传来。</p>
她这些时日曾听哥哥提起过，自打皇上从北元回来，便励精图治、躬勤政事，短短十来日，朝中面貌已焕然一新。</p>
正是人尽其才的时候，传给傅家的第一道圣旨上，便洗刷了傅冰冤狱，授予傅冰户部尚书之职，拟待重新启用傅冰。又恢复大才子傅延庆翰林院编修一职，封傅兰芽为嘉怡县主，除此之外，傅家被罚没的家产也一一发还。</p>
只是，许是为了瞒下皇上曾于回京途中中毒一事，圣旨上只大大褒奖一番傅兰芽的品德，对她用解毒丸救皇上之事，只字未提。</p>
傅兰芽正担心解毒丸的事传出后会平生波折，听完第一道圣旨，暗吁了口气。</p>
可还未开口谢恩，宫人紧接着又宣第二道旨意，却是给傅冰之女与西平侯幼子赐婚的旨意。</p>
傅兰芽脑中懵了一瞬，忍不住抬眼看向父亲和哥哥。</p>
两人脸上都没有半点惊讶之色，显然平煜在求这道赐婚旨意前，已与父亲和哥哥达成了共识。</p>
想起平煜曾说要郑重许诺要风光体面迎娶她，她眼眶微涩，心里却沁了蜜一般泛起淡淡的甜。</p>
是夜，傅冰请旨进宫，只说年老昏聩，不堪再任大用，婉拒了皇上让他重新入仕的美意，却将自己在狱中写的几篇除腐去弊的策论呈给了皇上。</p>
皇上见傅冰身在狱中仍不忘国事，大为感动，一再挽留。</p>
后见傅冰去意已决，索性重新拟旨，将傅延庆提为户部左侍郎，打算从即日起，便开始重用傅延庆，这才怅然若失地准了傅冰告老的奏折。</p>
傅兰芽得知消息，并没觉得奇怪，父亲为政多年，因着性子刚硬，在朝中树敌众多。</p>
当初倒台，除了王令推波助澜，父亲自身的性格也占了一部分因素。</p>
父亲在狱中这些时日，多半也想通了许多事，该放手时，不如聪明地选择放手。</p>
要是重新回到朝中，万事需从头开始，以父亲眼里容不得的性子，定会吃力不讨好。而哥哥却外圆内方，行事作风比父亲温和许多，一旦入仕，游刃有余不说，且恰逢皇上除旧兴新的时候，哥哥这时候得到提拔，正可以大展手脚。</p>
父亲选择在此时急流勇退，明显是在为哥哥铺路。</p>
过两日，傅兰芽才从哥哥口中得知，京中人事大有变动。</p>
王令**被连根拔起，朝中上百名官员落马。</p>
而因征伐瓦剌有功，荣屹、平焃、邝埜等十数名官员皆受了封赏。</p>
一众人事变动中，最让傅兰芽意想不到的是——平煜不但因护驾得力被封了镇海侯，更从锦衣卫都指挥使的位置上调离，转任五军都督府都督，成为本朝最年轻的二品大员。</p>
傅兰芽从哥哥嘴里得知这个消息了，怔了许久。心知平煜从不任人拿捏，这番官职变动，定少不了平煜本人的意愿。</p>
***</p>
傅家人接了旨意后，翌日便搬回了傅家老宅。</p>
因傅冰赋闲在家，亲事又定在年底，刚一回府，阖府上下便开始操办傅兰芽的嫁妆。</p>
家中没有女主人，傅冰身边更连个姬妾都没有，他便又当爹又当娘，拿出处理政务的劲头，极其认真地打点傅兰芽的亲事。</p>
所幸的是，因傅兰芽和陆子谦的亲事本就定在今年，在傅家遭难前，傅兰芽的嫁妆早已备妥，而今不过是再添些物件，并不怎么吃力。</p>
因着平煜连得擢升，亲事又订得突然，京中有些勋贵人家眼热之余，难免生出猜测。</p>
平家那位公子一向桀骜，先前不知拒过多少回亲事，怎么不过到云南办差一趟，回来就转了性子？非但肯应允与傅冰女儿的亲事，竟还求了皇上赐婚。</p>
联想到二人在赴京途中曾日夜相随，众人口里便有些瓜田李下的揣测。</p>
有一回西平侯爷做寿，西平侯夫人听得些风言风语，勃然大怒。</p>
“无稽之谈！这门亲事分明是我和侯爷在皇上面前求来的恩惠，怎叫那帮小人传得这么不堪？傅小姐身遭遽变，心性却坚韧如前，路上又曾数度涉险，傅小姐却不曾有过半点摧折之态，一路隐忍到京，终于盼到父兄出狱。这样一个水晶心肝的好孩子，我和侯爷稀罕得不行，唯恐被旁人抢了先，所以才巴巴地到皇上面前求了旨意，又跟我那个犟驴似的三子有什么关系？”</p>
众人皆知，西平侯夫人一向豁达大方，从未在人前动过怒，头一回这般疾言厉色，竟是为了那位未过门的傅小姐，可见西平侯府多么看重这门亲事。</p>
而侯爷和夫人都识人如炬，若是傅小姐品行上有瑕疵，怎会这般维护她？</p>
西平侯夫人这一番坦坦荡荡的呵斥，不出几日便在京中传扬开来，彻底将闲言碎语镇压了下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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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转眼到了婚期。</p>
出嫁前一晚，傅兰芽在床上翻来覆去，想起左护法之事，心知今晚是从父亲口中问出真相的最后机会，怎么也无法安寝。</p>
辗转了小半夜，她索性起身，穿了衣裳，由着丫鬟婆子簇拥着，前去寻父亲。</p>
傅冰父子正在商议明日宴客之事，也未歇下。</p>
见傅兰芽过来，父子俩都有些惊讶，“怎么这么晚都还未歇下？”</p>
傅兰芽摇摇头，坐下，默然片刻，开门见山问道：“父亲，我在进京途中，曾遇到一位夷人，巧的是，林嬷嬷十年前也曾在京中见过此人，那女子似懂驻容术，十年过去，容貌未有半点改变。且此人与母亲是旧识，来京后，还曾私下里见过父亲。女儿也知此事定有曲折，更知父亲一向磊落光明，却依旧如鲠在喉，还望父亲解惑。”</p>
傅冰脸色微变。</p>
傅延庆却难得的露出困惑的神情。</p>
傅兰芽瞥见父兄的反应，心中有了结论，果然此事只有父亲一人知道，连哥哥也不知情。</p>
屋子里的氛围忽然变得胶着起来。</p>
过了许久，傅冰忽然起身，走到窗前，负手望着窗外。</p>
仿佛是下定了决心，良久，他终于幽幽道：“当年父亲在云南结识你母亲时，父亲正好因守城中了镇摩教的邪毒，因着你母亲出手相救，父亲才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相处一段时日后，父亲对你母亲日益倾心，明知你母亲实则是蒙人，也明知她有许多事瞒着自己，依然满心欢喜娶了你母亲为妻。</p>
“成亲后，你母亲只说怕被过去的旧识认出蒙人血统，会影响到父亲的仕途，于是在人前出现时，总用一张人|皮面具掩盖真貌。</p>
“回京后，风平浪静过了许多年，直到十年前，你母亲身子突然出现不适。父亲当时已任吏部尚书，便利用手中职权，前后寻了不少名医给你母亲诊脉，遗憾的是，始终未找出病因。所幸你们母亲病的时日少，大部分时日身子都康健如初。</p>
“有一回，父亲跟几位有人在外饮茶，有位部下问起你母亲的病，正说着，忽听外头一位夷人女子跟人说话，她自称善能治病，哪怕再奇怪的病症到了她手中，也能药到病除。</p>
“父亲正挂心你母亲的病症，闻言，便令人请那女子进来。那女子却说，她诊金高得离奇，要想请她看病可以，需得先奉上一份让她满意的诊金才可。父亲明知此女古怪，但又隐隐觉得，你母亲曾在云南生活过一段时日，这夷女没准真知道你母亲的病因，想着天下女子无不喜爱珠宝首饰，便就近领她进了一座首饰楼，唤了店家出来，任那女子挑拣。</p>
“那女子得了首饰依旧不满足，又从怀中取出一副画像，说想借用我手中的权利，在京中寻人。我一眼认出那画像上女子的面容正是你母亲真貌，心中大骇，但为了怕那女子起疑，只若无其事接过那画，道：这有何难。那夷女没能从我脸上窥见半点讶异之色，有些疑惑又有些释然，便笑道：这就有劳傅大人了。</p>
“我想起你母亲这些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又想起当年在云南作乱的镇摩教，怀疑你母亲要躲避的不只她自己所说的蒙人，更有镇摩教的教徒，而这女子，说不定便是镇摩教之人。便令人暗中做安排，打算将这女子擒住。</p>
“哪知刚出首饰楼没多久，那女子便递给父亲一本书，说这上面都是夷人用来治病的偏方，虽不一定对你母亲的病症，但常有意想不到的药效。又说等我手下人有了画中人下落，她再另赠送几枚药丸。那女子武功奇高，还未等我手下人出手，那女子便挤进了人潮中，一眨眼便踪影全无，走时只说等我消息。我怕那人怀疑到你母亲头上，只好按兵不动，另派人暗中跟随。</p>
“不巧的是，父亲与那女子出首饰楼时，恰好被你母亲撞见。回家后，你母亲问父亲那本书上写的什么？父亲却因担忧你母亲，逼问你母亲到底还有多少事相瞒。说着说着，便起了争执，我一怒之下搬出了内院，自行在外书房歇息。</p>
“那本书也被我一并带到了外书房，我翻阅时，见上面记载着些药方，又有些古老的夷人蛊术，但细细看去，似乎无一处记载对你母亲的病症，看了几日后，越发觉得此书不详，便将此书丢于火盆中，一把火给烧了。</p>
“与你母亲龃龉期间，父亲令人满京城擒拿那女子，可惜那女子却仿佛凭空消失了似的，找了许久都未能找见。</p>
“此后又过了几月，你母亲身体渐渐康复，那怪病再未发过，直到两年后，你母亲才突然陷入昏迷，短短几日便撒手人寰。父亲事后回想，曾疑心那女子与你母亲的死有关，可是从那女子出现到你母亲去世，当中足足隔了两年，有什么毒|药或是伎俩能延后这么久才发作？”</p>
傅兰芽听得心痛如绞。</p>
父亲果然不清楚母亲的真正死因。</p>
自己身体的异样，母亲比谁都清楚，想来母亲当初也是在偷偷翻过那本书后，才得知自己中了同心蛊。</p>
而以母亲的聪慧，事后又足足花了两年功夫来确认。</p>
左护法怀疑到了母亲的头上，却碍于当时父亲的权势，无法堂而皇之掳人，于是只能用这种方式试探母亲，原以为母亲会主动前去寻她，谁能想到母亲为了子女，宁愿选择自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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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真相何其残忍，父亲和哥哥若是知道，定会肝肠寸断。</p>
她生生咽下喉间的涩意，强笑道：“不论那女子什么来历，也不论母亲与那女子有什么恩怨，如今镇摩教两大护法已除，皇上又已下旨剿灭镇摩教余党，母亲当年受过的委屈，暂且可以放一放了。”</p>
心里却道，平煜是唯一一个知道所有真相之人，如今右护法虽然牢中，左护法却下落全无，如有机会，不知可否让平煜想法子将这女子寻到，一笔一笔清算当年的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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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外头便已人声鼎沸。</p>
因着娶亲之人既是西平侯府幼子，又是五军都督府的都督，正是鲜花着锦的时候，于是京城迎来近年来最热闹的一场婚事。</p>
震天的锣鼓声中，傅兰芽含泪拜别了父亲和哥哥，由着喜娘扶着上了花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