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南京，雨雪连绵。</p>
天愈发冷，出身北方的城头戍卫好似又回到了边塞。</p>
金陵之地罕有如此大的降雪，户部奏报，应天十八府多处遭灾，有个别州县甚至降下冰雹，损坏房屋不算，苏湖等地的冬小麦恐会歉收。</p>
右顺门内，当值的户部左侍郎和两名郎中对坐苦笑。</p>
往前两个月，顺天八府遭灾，陛下免了今明两年的钱粮，如今应天又遇天灾，明年的夏粮怕是无望。</p>
“长此以往，当如何是好。”</p>
户部不差钱，永乐三年，国库里的金银铜钱比皇太孙在位期间加起来还多。</p>
可金银不能当饭吃，不能充禄米军粮。</p>
临到年关，勋贵和朝官排队等着领粮。依惯例，还要以舟师运粮至天津卫和顺天府。拨拉算盘，算出所需的数额，户部上下都急得上火。把粮册看出花来，也凑不齐这么多粮食。</p>
“或可奏请陛下，再以宝钞抵充部分禄米。”一名郎中道，“宝钞不可，铜钱亦可。北疆的军粮可暂时从顺天八府和大宁等地的府库筹集。河间保定等地虽有天灾，宣府大宁等地却是丰产。开原广宁两地互市也有富余，可奏请陛下，请汉王赵王两位殿下……”</p>
“不可！”</p>
郎中的话未说完，就被打断。</p>
户部尚书夏元吉推门而入，身上的斗篷覆了一层薄雪，乌纱上也落了水痕。</p>
“司徒。”</p>
值房内的三人立刻起身拱手。夏元吉除下斗篷，正了正帽冠，回礼之后走到炭盆旁，冻得发僵的双手总算暖和了些。</p>
“不必拘礼。”</p>
经历过永乐初年和永乐三年的起落，南京户部多次换-血。侍郎，郎中，员外郎，司务，主事，隔几个月就会换上新面孔。只有夏元吉始终稳坐尚书之位，同北京的郁司徒一般，堪称南京户部的定海神针。</p>
“诸位暂听本官一言，今上奉行太-祖高皇帝之法，以钱钞充禄米能缓解一时之急，却无法从根本解决难题。为今之计，当设法筹集库粮，不言其他，安南大军的粮秣万万不可拖延。”</p>
此言一出，之前谈话的三人都是一凛。</p>
“司徒所言甚是！”</p>
北疆的军粮可以暂时从大宁等地借调，征讨安南大军的粮秣却只能户部想办法。就食当地可以，但大战刚启，陛下又下令不得伤稼轩，此事十分难办。</p>
“若从广西调粮……”提议的郎中都没多少底气。</p>
之前大军驻扎之处，已征调一批粮草，再征，难保当地的土官不会造反。</p>
户部尚书和三名下官员互相对望，都叹了口气。</p>
国库没钱，愁得上火。</p>
有了钱，仍旧愁得上火。</p>
夏元吉本想与部中同僚商量解决办法，结果大家都是一脑门的官司。</p>
空有满库金银铜钱，却为粮食发愁，这叫什么事！</p>
户部尚书在值房里发愁，大明的最高-统-治-者朱棣，正在奉天殿西暖阁里发火。</p>
礼部的奏请被摔在地上，朱棣横眉立目的拍着桌子，怒斥道：“太--祖-高皇帝之制，民年四十以者始听出家！今直隶及浙江诸多府县，请度牒者竟达千八百余人，其间多为弱冠而立之年者，是不知朝廷之令？！”</p>
礼部尚书跪在地上，一脸的愁容，“陛下，此事……”</p>
“朕不想听你解释！”朱棣怒道，“朕只问你，这一千八百人的度牒，可是礼部许发？”</p>
“……是。”</p>
朱棣怒火更炽，“如此多壮年之人私披剃为僧，僧录司不加详查，便给以度牒，是为渎职。礼部不考其行，更有失察之责！尔为一部掌印，不能驱下官尽其责，理应同罪！”</p>
礼部尚书硬着头皮道，“陛下，臣知错！”</p>
郑尚书脸苦，心里更苦。</p>
实话实话，虽然僧录司归礼部管，但这件事真不是他的责任。锦衣卫给皇帝递条子之前，他同样被蒙在鼓里。一千八百人的度牒，说发就发，一点风声不漏，郑尚书竟不知道，自己手下有这等能人！</p>
如果能平安过了天子这关，不被摘掉乌纱，他必定会追究到底，让背后推自己顶缸的小人好看！</p>
真当他郑赐是个软柿子，任由搓圆捏扁不出声？</p>
郑赐心中将背后害他的小人唾骂千遍，表情却愈发惶恐，不做任何辩驳，连连请罪。</p>
见郑赐认错态度良好，永乐帝冷静下来，也晓得这事不能全怪他。念及夺下南京之时，郑赐迎驾有功，朱棣终究没摘了他的乌纱，只罚俸三月，令其回家反省。</p>
“此事作罢，再有同例，定然不宥！”</p>
“陛下隆恩！”</p>
郑赐过关，僧录司和礼部中的某些人注定要倒霉。朱棣不动手，郑尚书也要把人揪出来，杀鸡儆猴。</p>
刑部尚书不是白做的，当初怎么收拾在刑部起刺的，挪到礼部一样适用。至于冒请度牒的一千八百人，永乐帝亲自下令，没发度牒的停止发放，发了的全部收回。</p>
这些人“出家”的理由，朱棣心里门清。</p>
僧人不用交税，不需服劳役，有了度牒，官府也不得追究。</p>
剔个光头就想逃税逃劳役？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p>
就算是皇帝，每天也要辛勤工作，完成分内职责。不勤劳工作艰苦奋斗，只想每日安逸的睡醒吃吃饱睡，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p>
朱棣冷笑，“此次涉案之人，年三十以下者发辽东甘肃，不许转调顺天大宁！三十以上四十以下者，发云南广西种田。年四十以上者发还原籍，告知乡里！朕遵承太--祖-旧制，从不敢轻忽，却有下人犯禁若此，眼中可还有朝廷法度？如此纵肆之徒，遇赦不宥！”</p>
礼部尚书白着脸离开，兵部左侍郎奉令籍录兵册。</p>
想逃税？想逃劳役？永乐帝会让你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p>
发完了火气，永乐帝坐在西暖阁内，没来由得疲惫。</p>